凤凰网 作者陈维 谢婉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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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丽江乃至云南研究民族文化和纳西学最知名的学者,杨福泉的治学经历堪称辉煌:
曾游学欧美亚非多国,成为“改革开放后云南第一个出国进行民族文化合作研究的少数民族学者”。其中在德国科隆大学待了4年,期间一年是在的一个小乡村隐居治学待过4年,与“西方纳西学之父”洛克唯一的学生雅纳特教授成为至交。
曾出版有《东巴教通论》《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》《火塘文化录》《灶与灶神》等383 部个人专著;主持过65项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。
用他的话说,是“沉潜学海三十载,寻径问学度华年”,省级和国家级头衔数不胜数,除学术界外,他现在还担任丽江市委市政府顾问。
杨福泉在长江最窄处的虎跳峡中虎跳留影 /1997年摄,杨福泉供图
尽管已退休,但杨福泉仍继续躬耕于治学之路上,纳西族和纳西文化仍是他研究的主体,仍坚持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频繁更新,将过往经历和最新观点向世人分享。
在与他近两小时的对话中,鉴于时间所限和学术的艰深,我们并未将主要话题集中在他擅长的民族和宗教领域,而是更多地聊起他记忆里的丽江古城和那些少时趣事。
某种程度上,他并不希望丽江陷于时下很多人谈论的“过于繁华”或“现代化”,因为乡野田园才是这个城市文化的根。无论这个城市怎么发展,都需要留住乡愁。因此,如何在保护生态和城市开发中实现平衡,就变成一个关键问题。
“如果原住民都搬离了土生土长的地方,那丽江最大的魅力就没有了。”
“牛头马面”变为时尚
作为云南民族文化研究的权威学者和古城“土著”,杨福泉对丽江古城的文化变迁自然烂熟于心。
在他的著作和各方论述里,都能看到他用浅显易懂的故事来解释这种民族融合。
首先是姓氏和家族史。
据他介绍,1949年以前,仅有2万多人口的丽江古城就有156个姓氏,之后又陆续增加了89个姓氏,差不多有217个姓氏。
如今相当地道的古城纳西人,其中的大多数都有汉族的血统,他们大多是在明清两朝来到丽江的汉族移民,后来与当地的纳西人通婚,久而久之就被同化为纳西人。
杨福泉的第一代祖先则是明洪武年间湖南常德的汉族名医杨辉,纳西族民间至今还普遍流传着“木土司三留杨神医”的故事。
故事有些黑色幽默:杨辉在丽江治好土司夫人的病和霍乱后,土司不想放其归乡。为挽留执意要走的杨辉,土司就假装放他走,并赠送其金银财宝。但随后又派人扮成强盗在半途抢劫,第二次又故技重施。直到第三次,杨辉觉得这是天意,决定顺从土司的挽留。之后,土司不仅赐他一块风水宝地,还把一个女儿嫁给了他。
“这就是丽江土司广纳人才,从中原引进人才的缩影。”杨福泉说。
纳西族这种兼容并蓄的开放作风,还体现在建筑、音乐、宗教等诸多方面。
比如丽江古城的很多房子结构为中原汉式,保留了“唐宋古风”。但纳西人并不一味照搬汉族建筑,而是把本民族依山就势、随其自然、追求庭院宽敞向阳等传统融合进来。
再如宣科先生领衔的大研古乐队所演奏的洞经音乐,都是从汉族地区传来;纳西古乐里的《白沙细乐》,相传是“元人遗音”,部分古老乐器传自蒙古族;纳西族的东巴教也一样,其中融合了有纳西、藏等民族的文化因素。
纳西古乐就是丽江古城多元文化的最佳代表之一 /《丽江读本》记者 和雪婷摄
“从现在来看,丽江很少有一种文化可以轻易地说成是100%属于这个民族原创的。”杨福泉认为,丽江古城多民族文化融合的痕迹,和纳西人博采众长再创造的因素太多了。
但丽江又有其独特性。在云南很多地方,多是当地少数民族被汉族移民逐渐同化,有的连母语也逐渐失去了。但汉族迁徙进丽江后,在语言和服饰等方面会被纳西人同化,纳汉文化相互并存、相互同化。
“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只要你是住在古城的人,自然就会说纳西话。我很多居住在丽江古城的汉族同学都会讲纳西话,但如果你是居住在古城外围的机关单位里的汉族,就大都不会说纳西话但能听懂。因为他每日朝夕相处的多是本族人。”杨福泉认为这种现象特别有意思。
这种情况也发生在他的爱人身上。爱人家原是20世纪30年代来到丽江谋生的永胜县的汉族,搬迁到古城后,岳父母家里语言就变得十分有趣:父母讲永胜汉话,兄弟姐妹间则说纳西话。到后来,妻子讲话的纳西口音比杨福泉本人还重。
但现在的丽江特别是像古城这样的区域,则又面临着纳西人要被逐渐汉化的趋势。为保住母语,杨福泉夫妇要求在昆明长大的女儿,在家里和给祖母打电话时都只讲纳西话。
东巴象形文字曾被讥笑为“牛头马面”/图源网络,如侵删
其实这种对民族文化可能丢失的危机感,在杨福泉心中一直都存在。
在他2012年出版的近70万字巨著——《东巴教通论》里就有所体现。作为纳西全民认同和信仰的宗教,东巴教也曾在明清时期陷入过被质疑的境地,东巴象形文字被讥笑为“牛头马面”。
杨福泉讲了个故事:清末,丽江有个著名东巴曾考上了秀才,可有些读汉学的纳西读书人竟去县衙门抗议,说不愿和这个只会画牛头马面的人为伍。“这实际反映出一种接受外来文化后,反过来瞧不起本族文化的认同变迁。”
直到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国际上的东巴文化研究热兴起,特别是东巴经典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“世界记忆名录”以后,丽江市民对东巴文化的认同才逐渐改变,东巴文春联、东巴文书法字幅均见于寻常百姓家,东巴文字又成了一种时尚文化。
“那时丽江”的奇人趣事
文化的多元和碰撞也让丽江古城有着更加丰富的生活场景,在杨福泉的微信公众号里,他曾专门著文回忆少时的丽江古城。
你能清晰地看见那幅鲜活的丽江版“清明上河图”:家家流水,户户垂杨;车水马龙,商业兴旺;市井百态,奇人林立。
这是很多人都怀念的“那时丽江”:
四方街收市时,杨福泉常常去看市管员关闸放水冲街,孩子们就脱了鞋在水流中踩水玩,有时鱼儿也会随着河水冲到街上来,人们把它捉住又放回河中。古城里人人都知道这河里的鱼属于黑龙潭的“龙王”,不能吃。
对此习俗,曾于抗战期间在丽江古城居住8年之久的俄裔作家顾彼德,在《被遗忘的王国》一书中曾说,他周游列国,而丽江古城是他所见过的“唯一每天用溪水冲洗街市的城市”。
另一方面,古城居民也巧用井水和潭水,创造出“一潭一井三塘水”的用水方法:头塘自饮,二塘洗菜,三塘洗衣。
1989年的丽江古城四方街 /杨福泉 摄
每日如新的街道上还有其他的趣事,让人忍俊不禁,比如五花石路面和藏族马帮的故事。
由于赶马汉子穿的是钉过铁钉的皮靴,马蹄上钉了铁掌,但有时一不小心,就人仰马翻在那奇滑无比的五花石路面上,引起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声。跌倒的赶马汉子也不恼,笑着起来,照料那跌得晕头转向的马,然后与笑得最凶的几个卖菜纳西女开上几个粗鲁的玩笑,拍拍屁股又赶自己的路。
而纳西女子也有令人捧腹的轶事。纳西女子素以吃苦耐劳、勇敢无畏而闻名于滇川藏地区,这种“英雄气概”还常在丽江集市贸易中显露出来。丽江古城有一条著名的杀猪巷,过去宰猪者是清一色的纳西妇女。
集中了丽江古城纳西小吃大腕的妇女合作小食店(1980年)/杨福泉供图
据杨福泉介绍,在四方街,外地来的贼历来非常畏惧纳西。她小时候在四方街曾见过这么一幕:一外地贼偷一纳西妇女的钱袋,妇女发现后振臂一呼,周围卖货买货的女子全拥上来,抓住小偷边骂边打。“听说外地贼人中有一句话:饿死也不要到丽江四方街,去偷那些纳西婆娘的东西。”
类似市井趣闻还有很多,不过丽江古城毕竟是文化聚集之地,具有传奇色彩的文人雅士也是信手拈来,琴棋书画之风蔓延整个古城。
比如在杨福泉的记忆里,邻居哈三便是个画艺高超的穆斯林奇人。老人一生坎坷,尝尽人生苦酒而不露戚戚之容,也未因多年颠沛流离而委顿红尘。不修边幅,每天踽踽行走于古城的石板路上,有时还有点醉步趔趄。他常坐于古城小桥流水之柳荫下与城中耆老漫话古今,意态悠然。
哈三老人曾师从著名纳西族画家周霖学山水花鸟,后形成自己以大写意见长的艺术风格 /图源自杨福泉微信公众号
哈三常于醉意朦胧中挥毫作画,泼墨走笔,有时一气呵成,一日产生数幅作品;有时画尚未完,便掷笔酣然入梦乡。画室虽零乱简陋,但常有慕名之客,或商贾侨胞,或外国友人,或布衣寒士、山乡野老、童稚后生,他们或来买画求画,或来递门生帖。老人均谦逊以待,但从不整衣冠,亦不摆谱抬价。
另外两位奇人是两个管理四方街集市的老人:一个姓许,一个姓黄。
许老人是古乐队著名的乐手,一只笛子吹得出神入化,人称“许哔哩”(意为“许笛子”);黄老人写得一手好书法,也是个装了一肚子古城掌故和旧事的奇人。
在民间有“许哔哩”之称的许老人 /蓝伟 摄(图源自杨福泉微信公众号)
两位老人对市场的管理一丝不苟,让商贩既敬又怕。杨福泉多次看到他们在厉声呵斥那些不守规矩的贸易者,四方街在他们的管理下秩序井然,保持着“滇西名市”的丰采。
除了商业,那时的丽江古城,也是一个手工业十分发达的集镇。
上世纪50年代前,古城八成以上的人口主要依靠手工业和商业谋生,曾有过独立的手工业者二千五百多人,私人木织机七百多架。所涉及行业包括皮革、染布、毛纺、纺织、打铜、打铁、织毡等行业。明代就有闻名遐迩的“丽锁红毡”和丽江铜锁。
如何留住丽江美丽乡村
光阴似箭,多年之后,杨福泉的少时古城已不再清水洗面,被时代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浓妆。
他希望,在商业洗刷着这个城市的同时,也能留得住那些乡愁。
乡愁何处寻觅?进行了数十年田野研究的他,觉得丽江的乡愁还保留在那些生态依然完好的纳西村落里,这里是纳西文化的根,要保护好,就像他在德国、意大利所看到的那些数百年不变的村庄一样。
杨福泉认为,和国内不少城市相比,丽江在这一点上算是做得不错,并没有出现密集的高楼大厦,政府也有意为之。束河古镇、白沙古镇、玉湖村并没有走丽江古城的路,依然还保有原先的乡村风貌,还有大量的原住民。
以束河古镇为例,因为搞了分区制,束河古镇只是在原有的村庄外围修建了仿古建筑,游客进去还可以跟原住民聊天,可以看到他们的日常生活,这个模式也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、专家学者的认可。相反,丽江大研古城被批评得最多的就是这方面的缺失。
丽江束河古村落鸟瞰 /杨福泉 摄于1997年
丽江古村落玉湖村 /杨福泉 摄于2009年
但杨福泉还是担忧以白沙、玉湖为代表的古村落在出名之后,会不会逐渐被空壳化。
“村子出名了,很多人愿意来搞民宿,大量的商业进来,没有多少人能够抵挡住金钱的诱惑,就会出现原住民全部搬离,村庄变为‘客栈村’的现象。”他说,“如果村落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,那以后活的原住民文化就基本上没有了。”
他也知道,在商业大潮之下,很难有村庄能够独善其身,毕竟也要有产业来支撑村庄的后续发展。
现在的难点在于:如果村庄里没有产业,村民也会外出打工;但要引进产业,又有可能吞噬掉村落原有的文化。
“因此,我觉得来开发的企业应该在项目周围保留一些村子,保留良好的生态环境,至少让大家看到原住民的生活、民俗和田园风光,我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。”杨福泉认为,这条路是可行的,比如欧洲很多村落都保留得很完整,现在乡村游在欧洲很流行,很多人都愿意去村落里面看。
关于这一点,他也曾经有过实践和体会,“以前我每年都会给来丽江的高端游客上一两次课,他们特别喜欢丽江,都会定个日程,去一个村子,跟村民交流,。此外,比如和跟宣科先生、和东巴等地方知名文化人的对话。他们不喜欢那种要导游领着到处跑的旅游方式。”
参加民歌比赛的纳西村民们 /杨福泉 摄于2008年
村落保护和产业发展的矛盾该怎么解决?他认为两者可以平衡,关键在于一个好的产业规划,比如江浙和安徽的部分村落就做得比较成功,比如泰国、和日本和韩国的部分村庄。
以泰国村庄的“一村一品”模式为例,一个村子就推广一种特色产品,跟其他村子不重叠,游客要买某种商品,都知道要到哪个村里去。
“但在丽江,几乎还没有这种模式,我是没见到。这个问题应该好好思考。”
他认为,这更多需要企业家来谋划,也能帮助解决目前丽江村落里传统手工业生存和发展的问题。几年前,在十几年前,丽江部分村落的手工业和产品曾火过好几年,但后来被来自内地一些地方义务的小商品打垮,导致这些产业和商户赚钱较为困难,自然也留不住人。这样的话,就陷入一个恶性循环。
“所以真要做好的话,丽江还是要多走出去取经,多借鉴一些做得好的地方的经验和做法。”
杨福泉认为,丽江的文化在学术界内的传播已经做得不错很好,但现在最大的难题在于包括手工业在内的文创产业,不足之处还是比较多。产业做好了,人们赚了钱,就会更主动地推广丽江文化。
“充满田园和民俗生活情趣的乡村吸引力,和文化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,。如果丽江的旅游与生态和文化产业的互动搞得更好了,小镇和乡村的美丽不断地焕发出来了,加上成功的文化宣传,好了的话,以后每年游客人数的不断增多,特别是吸引更多的高端游客来丽江,那应该上亿是没问题的。”
(感谢丽江读本对本专题采访提供的大力支持)